张震:专注是最大的快乐

张震,从14岁演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》开始,

他的脸贯穿半部华语电影史,

一直是大导演们钟爱的演员,

杨德昌,李安,侯孝贤,王家卫……

“张震就是个老实头子,人特老实,而且质地好”,

侯孝贤导演曾评价。

但对张震来说,他对自己最自信和最不自信的都是“表演”。

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》,张震说在小四杀小明这场戏,第一次知道演戏是什么感觉

《爱神之手》,“和巩俐演了《爱神之手》后,她让我对表演工作有了新的认识”

最近,张震主演,赖声川编剧、导演的话剧《江/云·之/间》

正在内地巡演,

“我不是学表演出身的演员,

所以一直觉得我的表演是不是有地方需要再加强,

回到剧场,表演变得更纯粹,让我找到乐趣。”

《江/云·之/间》剧照

《江/云·之/间》讲的是在时代中错过的一对恋人,

江滨柳和云之凡,在1949年失去了彼此音讯,

他们其实都从大陆到了台北,但互不知情,

暮年时在台北重逢。

张震每场都要演绎江滨柳横跨近40年的人生,

一条在上剧场后台见到了张震。

自述:张 震

撰文:倪蒹葭

《江/云·之/间》张震饰江滨柳

张震的家庭都是外省人,父亲张国柱来自浙江,生活在眷村,张震更多是跟着外婆长大,“外婆一家从东北来到台北,吃饭一定要吃馒头、窝窝头、小米粥,到处去找小米,现在我看到窝窝头就很怀念小时候的味道;过节一定要吃打卤面,会放木耳、豆干、蛋花、毛豆、肉末……这个卤是我从来没有在外面吃过的,就是我们家的味道。”

《江/云·之/间》中,有一段引发他共鸣的场景,江滨柳和云之凡这一对恋人都从大陆到了台北,互不知情,他们一边做饭,一边给彼此写信,“在市场里面,可以吃到各省的小吃,有个山东大叔包的水饺,还有陕西老太太卖的家常面……我在家里附近100公尺可以吃遍全大陆……”吃真的太重要了,尤其是对这些离乡的外省人。

《江/云·之/间》话剧长达3个小时,赖声川想要写江、云这一代悲苦的人们,以及50~70年代的台北,“我长大的台北,可能说是当时全世界最有趣的都市,精彩在它的贫穷、多元跟悲情,悲情在于思乡、思念,骨肉的分离。那是一个不能被遗忘的城市。200万流离失所从大陆来的人们,穿插在台湾社会,包括我的父母,有的时候虽然穿着亮丽,但是那笑容背后明显可以看到莫名的痛苦。”

《暗恋桃花源》林青霞饰云之凡,金士杰饰江滨柳

江滨柳和云之凡,在1949年失去了彼此音讯,此后的近40年,他们互相写信,哪怕明知对方收不到,书信填满了他们的人生,但其实他们都生活在台北,暮年,两人在病房重逢……这个故事在赖声川早年的作品《暗恋桃花源》中初具雏形,也是赖声川导演第一次借用自己的作品,做一个延伸的新作品。

《江/云·之/间》2021年在台北首轮演出,是张震少有的舞台剧作品,父亲张国柱来看了,“我爸他说不错,新的突破,很好。老一辈人他不会讲太多的。我也不敢问你哭了没?但我相信他一定很有感受。”

赖声川、胡德夫和张震

张震很喜欢剧场的现场感,《江/云·之/间》邀请了胡德夫现场弹唱,“太平洋的风一直在吹……”他稳坐在台上一首接一首,像是一个时代背景,音乐里有匆匆流逝的时间,见证江、云之间的故事。

“我常常跟朋友讲,来看《江/云·之/间》是有加分的,可以看到胡德夫老师现场演唱,每一次弹奏的情感流露都不一样,剧场氛围也不一样,最后观众和胡老师之间有一个连接,我非常喜欢这个连接。”

以下是张震的自述。

杨德昌、张震等在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》剧组

其实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赖声川导演,赖导和杨德昌导演是非常好的朋友,都很喜欢打篮球、看美式橄榄球,身高都是一米八多,小时候看他们,真的就是两个超级大帅哥。在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》剧组,赖导的女儿演我的妹妹,这次也是希望有多一个机会可以更贴近以前他们做创作的时候。

我不是学表演出身的演员,一直觉得我的表演是不是有地方需要再加强,回到剧场,我觉得表演变得更单纯、更纯粹,它会让我在表演的过程里面找到乐趣。如果失去了乐趣,我可能就会不想做演员。

《江/云·之/间》剧组给张震庆祝生日

我自己很喜欢《江/云·之/间》这个剧本,因为江滨柳是东北长春人,我的外公也是长春人,看到这个地方,我觉得我可以做一个不一样的江滨柳,因为这个角色非常经典,很多演员在《暗恋桃花源》里演过。

我也是透过饰演江滨柳,不断回想外公那一代人生活里面的点点滴滴,他们讲话都非常节省,讲的都是重点,遣词用句跟现在也不太一样,比如剧里面有一句台词,“还不错”,其实他心里面是觉得“很好”,但是他不会直接说出来,他就是说“还不错”。

我记得第一天来跟上剧场的演员排戏,他问我说你们为什么好像演戏都特别有一个范儿,要起一个范?我觉得这个比较老派的表现方式,很适合《江/云·之/间》,因为有很大一部分是两人朗读信件的状态,碰不到彼此,而回到比较生活层面时,又是另外一种表演方式。

江滨柳没有等到云之凡,他和美如结婚,组建家庭

为了演江滨柳,我留了胡子,想让他看起来更不羁一点。江滨柳是一个极致浪漫的人,他跟我完全不像,抒情的时候会非常抒情;但浪漫是他自己很私密的一块,生活中,他和家人的相处时,我会找一个比较板的坐姿,吃饭也坐得比较挺,上一代人他们比较在意这个,感情好像不太想要被其他人发现。

每一个人都会在生活里面有非常难忘的瞬间,在江滨柳和云之凡身上,是他们在外滩约会的瞬间,台词会不断提到水里面的灯,一起吃过的餐厅里面的一首歌曲,在他们脑中盘旋一辈子,我不觉得江滨柳没有往前走,只是他太喜欢停留在那个瞬间里,不愿意去遗忘。

江滨柳和云之凡,分别近四十年后病房重逢

每天要演江滨柳的一生,真的蛮辛苦,每一次在病房回头看到云之凡的那一眼,都会好像针扎到我身上,就会再痛一次。

因为我不会给自己设定,在这时候要呼吸锁住,然后哭泣,用这些技术可能更好演,可是我每次都很顽固,就是不要,因为我想每一次看她那一眼,都是江滨柳三四十年之后看到云之凡的那一眼。有时候我就是一直望着她,有时候我会整理衣服、仪容,明明就很难过,但一直在整理……我可以在这个小天地里面去做一些即兴表演。

江滨柳和云之凡暮年在台北病房重逢

我也获得很多,这样在演影视的时候,我可以马上进入人物的状态,譬如镜头那么近,演员有时会有压力,哭不出来怎么办?演过病房相见之后,哭戏不会变成是我的压力。其实只要专注在角色里,就可以做得到,不用借别的心情,我现在已经可以跳过借别的心情。

我就觉得自己进步了,心里面有那个小快乐。

哪怕已经演了好几十次,一度还是会很慌张,后来想到的方式就是,我每天睡觉前,跟醒来以后第一件事情,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,闭着眼睛,在很黑的状态里,其实跟舞台的后台很像,我会把戏从头到尾自己默一次,可能就半小时,每天默完这一次我就觉得很踏实。

赖声川导演和演员们谢幕

跟赖老师排戏,我觉得很好的一个地方是,他不会示范给你要怎么做,他觉得演员自己的理解很重要,先照自己的理解去做,去解谜。

和艾姐(萧艾,饰云之凡)在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》的时候就很熟了,她演冰店老板娘,失恋了一直坐在冰店门口哭,我演的小四也是为情所困,她还要教训他不要翘课,她也是副导演之一,大家在剧组相处时间很长。

跟艾姐再一次合作《江/云·之/间》,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禁忌,很多表演的东西我会去请教她,她1991年开始演《暗恋桃花源》里的云之凡,对这个角色再熟悉不过,在台上我会一直很关注她,去感受她的情感、台词,和她的呼吸节奏。

舞台设计成”记忆盒“的多宫格形式

每场观众他们的能量也不一样,我们在台上其实是可以感受到现场的反应。

很多人看会哭,大家的哭点不太一样,有人哭是因为两个人错过,有人因为觉得江滨柳的太太美如很可怜,江滨柳很渣,我就不觉得江滨柳很渣,每个人看的感受不一样。

演员可以现场马上得到观众的反馈,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体验。所以我会想在框架里面去做很多不一样的尝试,好好享受这个过程。

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》杨德昌指导小四杀小明这场戏

杨德昌导演他很严谨,他剧本的每一个字,包括逗点和句点,我们演员是不可以自己改的,所以演杨导的电影压力就很大。

第一次真正知道演戏是什么样一个感觉,是在演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》小四杀小明那场戏,我真的觉得我在现场把她杀了,我才有一点恍然大悟,原来表演跟真实发生的是非常贴近的,其实不用演。

慢慢后来演一些角色,我尽量想要做到当初那个感受,其实蛮难的,常常做不到。

《爱神之手》剧照

直到后来跟巩俐演了《爱神之手》,她所有的情感流露都是非常真实的,真听真讲真感觉,她对摄影机也非常敏感,完全知道摄影机在拍她哪里,演完《爱神之手》以后,我对表演工作等于说又重拾信心,她指引了一条我觉得我应该要走的路。

体验那个角色他要做的事情,对我来说是一个进入角色的方式。如果今天要演面包师傅,我是不是应该真的知道面包制作的过程?如果不会,我就得去学。

《吴清源》剧照

演《吴清源》之前,我在日本生活了两个月,常常出没在棋院,观察棋手下棋的状态、生活里的状态。

演戏的前一个月,我给自己定了一个课表,每一天生活都是一样的,起来就是看吴老师的自传,看完以后就去跑步,然后静坐,因为下棋是一件很安静的事,然后晚餐、睡觉,每天都重复。

吴清源和张震

也接触吴老师四五次,我就是在旁边默默看他,那时候他在拍一些录像,每一次录像大概是1小时,回忆过去的棋局,他自己和对手的棋,每一步他都记得非常清楚,我感觉自己在“越级打怪”,很崇拜地看着他,他对围棋的投入真的就是全部,他的人生就是围棋。

所以我们才会想去体现吴老师在生活上是一个很不在行的人,我会演得比较笨拙,走路样子有一点不协调,而下棋的时候去找到那种很禅定的状态。

对我来讲,去认识吴老师这个人,是人生很重要的一件事情。他让我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投入,他不是为了极致而极致,真的就是太喜欢这件事情。我很喜欢这种纯粹的感觉。

《最好的时光》剧照

我可以很专注做表演这件事,可是我一直没有把自己定位成很适合表演的人。我个性上其实跟表演有很多抵触的地方,譬如说我做事就不喜欢把它复杂化,可是对演员来讲,越复杂越多layer(层次),可能越好。我又是一个很I的人,很内向,跟一个群体工作,我永远都是坐在角落观察。

(问:您和梁朝伟谁更I?)

我觉得我比较I,他私底下蛮在他的一种氛围里面,他很自在。我非常确定的是他一定比我热爱表演,而且热爱很多。

《春光乍泄》中的梁朝伟和张震

我记得跟他在演《天下无双》的时候,大家都住在同一片场的宾馆里,好像是放假,我们去到一个地方,他突然放一首音乐出来,放完音乐就开始讲《东邪西毒》的台词。我整个人就想说我是谁?我在哪?那时候《东邪西毒》拍完差不多过了快10年,他可以把他的台词从头到尾讲一遍,三分钟一个独白,我想说这个人没事吧,然后我非常确定他一定为了这个台词,不知道练过多少遍,练到随时都可以讲出来。

我爸也是一个很疯狂的人,我觉得他表演比我层次高,我小时候,他是每天都会在家里念台词,一直重复念,我就觉得他是谁,他在干嘛。现在我自己在家,我都不好意思练台词,我说你们先不要理我,我自己去一个地方念,我爸跟我是完全不同的个性。

因为《一代宗师》,张震去学八极拳,“学拳有5年,我学到第三年去比赛,后面继续练了两年,直到小孩出生我才没有练”

我自己做演员,我觉得应该做的事情,我就应该要去做,哪怕观众可能感觉不出来,可是对我来讲有用就好了。

就像《江/云·之/间》,江滨柳和云之凡一直在念信,我和艾姐真的有写,是不是真的有写过那几个字,像戏里面常常提到的餐厅、哪几条街、公车……累积是不一样的。我相信,如果今天我写了1000封信,跟我写了100封信,站在台上是不一样的江滨柳。

很多观众,他们可能比我对《暗恋桃花源》还要了解,所以会觉得压力很大,反而变成我的一个动力,更多去研究江滨柳这个人,用自己的方式沉浸在这个角色里面,是这一次我觉得最过瘾的地方。

张震骑车、爬山的日常生活

这几年确实我个性上面有一些变化,想让自己更松弛一些。

因为我是一个容易紧张的人,我不想让我喜欢的事,我是说表演,变成一个很紧张的事。所以我去调整自己的生活,不工作的时候都很放空,可能唯一会安排的就是去运动,好好地过生活,让自己更享受在每一个当下。

《江/云·之/间》剧照摄影:王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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